那段时间一直是我在做饭,早饭,中午饭,晚饭。
做好了就喊他一声“爸,吃饭”,他有的时候会上桌子,有的时候干脆听不见。
他也不和我说话。
我爸应该不爱我吧!我想。
我妈走后一个月,我和他吵过一次。
那天,他下班时买了一瓶二锅头,吃完饭的时候,就开始喝酒。
我说,爸,你别喝了。
他抬头看我一眼,继续喝。
我便没管他,把自己的饭吃完后,放进水槽后就开始做作业。
我小学六年级嘛,马上要升学了。那段时间成绩滑的很厉害,老师跟我谈过好几次,也叫我请家长。
请什么家长呢?我家的事,全镇都知道了。
我妈傍大款,坐小轿车走了,我妈不要我爸,也不要我了。
我是被人遗弃的孩子。
请家长的事,我根本没给我爸说,说了他也不会去。老师大概也听过我爸一些事情,估计和我爸那样的人沟通有些困难,后来干脆就不了了之了。
我的成绩一滑千里,后来也没考上好的初中,便在镇上的初中继续读。
那时候,成绩好的是要到县里读初中的。
我爸喝着喝着就哭了。
他应该很痛苦,我看见他两只手抱着头,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,偶尔也会发疯似的扯他的头发。
“爸,你不觉得你这样是自找的吗?”我放下笔,侧着脑袋,几乎是厌恶的看着这个男人。
我爸抬头看我,眼睛中全是茫然。
喝酒的人嘛,思维比清醒时慢很多。
“你若以前对我妈好点,不打她,不骂她,她会走吗?我妈就是被你逼走的!”我对他真是半点同情也没有,说完这话,便埋着头继续做作业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开口,嘶哑着声音:“你妈是红杏出墙!她贪慕虚荣,跟有钱人跑了!为了和有钱人一起,她不也没要你吗?所以,我们俩都是她不要的。”
说着他就开始笑,狂笑的那种。
我听见他断断续续:“贱人……我那么爱她……我挣的钱全部给她了……每次我都有道歉……她竟然给我戴绿帽子……贱人……你也是贱人……”
便是这句后,我听见板凳腿在地面摩擦的声音,随即感觉到一个黑影扑了过来——
是我爸。
我爸从饭桌那边扑了过来,一脚踢在我坐的板凳腿上,我跟着凳子,一个踉跄,朝侧后方倒去。
我爸一个跨步过来,再一个拳头朝我的脸揍来。
那一刻,我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,从前那个一喝醉就揍人的爸又回来了。
只可惜,从前,我爸是揍两个人,现在是揍一个。
拳头和脚如雨水般落下,我两个胳膊挡在脑袋两侧,身体蜷得像个虾米一样。
拳打脚踢。
我承受暴力的地方大多是胳膊,背脊和双腿,可纵然如此,我依然感觉到鼻子里在流血,嘴巴里也一股血腥。
“贱人,贱人……”我听见他一直在骂,踢一腿,骂一句。
我想爬起来吼回去,我想说,我就算是贱人,那也是你生的。
那个时候的我,对贱人这个词语并没有太深的了解。
我还想吼回去,你今儿最好打死我,我要今天不死的话,以后也不会认你这个爸了!
只可惜,当时的我除了蜷成一团,默默承受暴力外,没有丝毫办法。
我觉得我要死了,特别是踢到腰侧的某一脚,痛得我一阵晕眩。
那天晚上,他揍了多久,我不大记得,只记得我是被隔壁几家人联合起来,踢开门救走的。
“姜松麟,你看清楚,这是你闺女!你这是要打死她吗?”
有个男的朝我爸吼,听声音好像是隔壁的邓叔叔。
我被人抱起来,我听见旁边有人哭。
应该是我看起来太惨了,脸上全是血,头发沾得到处都是,手背上全是淤青。
那天晚上,我睡在隔壁张阿姨家里。
大概是因为我经常挨揍的缘故,那么多人救我,却没一人提出要送我去医院。
很多年后,我第一次做全身体检时,B超室的医生问我:右边的肝是不是受过伤?
我茫然。
她说:应该是受过伤,你不记得了,上面很大一块钙化点。
我这才想起,肯定是那次,就是右边,痛了好多天。
后来我又想,幸亏当时是冬天,穿得多,否则,说不定我那次就被打死了……
便是这样一个出身的女生,和其他女生怎会一样?
我每次看见其他女生笑那样灿烂,都忍不住嫉妒。
我知道老师说我孤僻,我知道同学们有人说我是怪胎,有人说我清高……
清高。
这真是个好词语啊!若我不是小姐的话。
第一次和卓老板之后,我在学校呆了一周,一周后,我才又去的酒吧。
还是在梅姐那个小房间。
大多数人都在抽烟,房间里烟雾缭绕。
“小柔,你好久没来了?我们还以为你被人包了呢!”
“哪有?今天上午还考试呢,我在学校复习呢!”我说。
“考得怎么样?”
“谁知道呢,我抄旁边的,他要对了,我就对了,他要错了,我就完了。”
“你不复习了一周吗?”
“古代汉语言文学,这么厚六本书,一学期学了两本,一共有29篇古文要求背。”
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吗?”
“《离骚》《春江花月夜》……哎,给我来一根……”
“你抽什么烟,一个抽假烟的,烟就在嘴巴鼻子里过一遍,抽烟就是浪费!”
“你们不都在抽吗?我要不抽的话,多格格不入啊!”
“对了,卓老板前几天找过你。”梅姐忽的开口,“还说今儿你若来的话,就给他留着。”
给他留着……
这话说得,就好像我是货物一样。
但,这样的话,我听得心花怒放,抿着嘴笑。
梅姐立即就警觉了,她意味深长的看过我一眼,几乎是正色:“小柔,梅姐可要提醒你,我们这一行,钱才是亲妈,别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!”
虚头巴脑是我们这里的土话,意思是,别玩那些虚的东西。
她说的是感情。
我忙着点头:“是,我知道呢!”心里却有点不舒服。
像我这种又缺钱又缺爱的人,加上是20出头的年纪,对爱情那种东西,总会有点渴望。
有钱的人,用钱买时间买青春买爱情,没有钱的人,用青春用时间用爱情换钱,赚到钱了才想着要留住时间留住青春留住爱,人生就是这样子不断死循环。
晚上,我如愿见到了卓老板。
他和几个朋友来的,那天的他,穿了一件灰色细条纹衬衣,戴了一副眼镜,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。
我看见他就笑了,径直朝他走去,坐他旁边。
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后,人与人的熟稔程度瞬间拉的很近,我一点不拘束,他很自然将一只手环在我的腰上。
“哎呀呀,这妞我看上了,怎么跑你怀里了?!”一个男人夸张的指着我和卓老板。
我浑身一僵。
那男人175的样子,剃着光头,后脑勺一条肥肉,粗脖子上挂着串金项链,腆着肚子,怎么看也不能和卓老板比。
我认出来了,是那天和卓老板在一起的光头。
正所谓刚吃了肉,怎么吃得下糙面窝窝头?
我真怕卓老板随手把我让出去。
毕竟,在这里,我们只是商品,商品没有选择权,更没有自尊。
虽然我仅仅是一个陪酒的小妹,不是那种出台的小姐。
后来卓老板曾经问过我,他知道我不是出来做的小姐,为什么当初给我钱我不拿。
我说,我又不是做那个的,该拿的钱我会拿,但不需要卖肉赚钱。
我跟他在车上,虽然借着几分酒意,但事实上我是意乱情迷了。
“我的。”卓老板笑。
他握在我腰上的力道不轻不重,指尖在我腰上捏了捏,叫我放心。
“瞧你怕得!怕哥哥我把你吃了吗?”光头声音很大,绕到我旁边后,伸手捏了捏我的脸。
他的手劲很大,我痛得呲牙,却还要笑。
卓老板松开我的腰,在光头手上拍了拍,示意他松手。
光头顺势坐到我旁边,侧头看着卓老板:“才见过一次就变老相好了?”
卓老板笑,将手重新放回我腰上,笑着回答:“小情人。”
光头没说什么,将目光投在依旧站在门口的小姐们身上,伸手指点了两个,再把食指和中指一勾,示意要两个。
那两个姐妹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,我这才感觉安全了。
说来也可笑,我一个陪酒的小妹的,居然怕被男人看上。
“那是张哥,你待会儿给他敬杯酒。”卓老板说。
“好。”我说。
我刚那番反应,确实太小气了,在我们这一行,是大忌。
“你最近没来这里?”
“学校考试。”
“哪个学校?”他顺口问。
我说了个名字,他眸中一丝吃惊,我们学校很好,是重点大学,他饶有兴致的看了我一眼,再问:“哪个专业?”
“汉语言文学。”我说。
“挺好的专业。”他说,然后笑问,“有句话叫‘腹有诗书气自华’,对不对?”
我能感觉到,他说这句话时,和他问我哪个专业时,情绪有很大不同,说这话是放松的,而问哪个专业时候,有一点很浅很浅的紧张。
不,他这样的男人,他这样层次的男人,怎么会因为我的学校和专业感到紧张?一定是我感觉错了。
老板们选好陪酒姐妹后,梅姐就出去了。
这家酒吧外面是个大堂吧台,但也有类似KTV、RTV的包厢,还可以唱歌。
我们纷纷敬了旁边老板们一杯酒后,就去帮老板们点歌。
有的老板喜欢唱,有的老板不喜欢唱。
我旁边的旁边那位体格彪悍的张哥就喜欢唱,第一首歌就是他唱的,唱的是《霸王别姬》,他唱的是霸王的部分,他站在茶几前面,吼得那个声嘶力竭。
陪着他那两位一起唱的虞姬的部分,唱得那个缠绵悱恻。
在酒场混,谁没有几分唱功。
有的时候,一屋子男人到这里,既是消遣,又是谈事情,他们不唱的时候,便靠我们这些人撑着。
张哥唱得高兴了,一手搂一个,左边亲一口,右边亲一口。
瞧他这样,今儿晚上那两个姐妹估计走不了了?我想。
一曲唱完后,卓老板在我腰上捏了下,提醒我去敬酒。
这个时候敬酒并不为难,通常来说,在这种场合,谁要唱完了,其他人去敬杯酒很正常。我起身的同时,好几个人都已端着酒杯站了起来。
“张哥唱得可真好!小柔敬您一杯。”我双手捧着酒杯,态度真诚。
张哥点了下头,看过我一眼,很随意举杯,在我酒杯上碰了一下。
他一仰头,一杯酒倒进嘴里,根本看不见吞咽的动作,酒就下去了。
他看着我喝,我心头紧张。
因为他看我的眼神,就好像野兽看着猎物。
好不容易我喝完了,一点不剩,他这才再点了下头,仿佛恩准我走,我忙逃回到卓老板旁边。
卓老板几乎是好笑的看着我,捏了捏我的手。
“怎么怕成这样?”他笑着看着我。
我知道我的手是凉的,我每次一害怕,手脚就会冰凉。
“我还在旁边呢。”他再道,将我往他怀里带了带,我乖乖的偎依在他的胸膛,我听见他说,“待会儿你就不用给其他人敬酒了。”
我忙着点头,扬起小脸再看过他一眼。
坚毅的下巴,性感的喉结在喉咙上划过,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。
大概是感觉到我的目光,他低下头,唇角微微勾起:“又想咬我?”
我抿着嘴笑,我的意图有那么明显吗?
“晚上让你咬个够。”他低声,声音无比暧昧,“不过这会儿不准咬。”
我的脸有点烫,我看起来有那么色吗?
不不不,说出“让你咬个够”这种话的人才色,还戴着眼睛,他才是斯文败类!真想把这个斯文败类的衣服扒了,眼镜丢了,再一口亲上去。
在卓老板的气息和体温中,我完全忘记了旁边还有个用凶狠目光看我的男人。
他只是在我刚敬酒的时候投过那种目光,其他时候看我,和看其他女人没什么区别,所以,卓老板并不知道。
酒局继续进行,我发现整个屋子里,明显以卓老板和张哥为尊。
张哥应该是混黑的,他带过来那些人江湖气很重,而且我看见他们在酒里加了料。
到下半场的时候,洋酒已喝了好几瓶,在酒和药的双重刺激下,一半人脸上都出现了迷离之色。
当一杯加了料的酒送到我手上,说请我喝时,我手足无措的准备拒绝,旁边突然间伸出一只手把酒杯接过。
“不给她喝。”那一瞬,我只觉那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,是卓先生他在保护我。
他的手臂朝前一伸,酒杯稳稳放放在案几上。
敬酒那人悻悻离开。
张哥就坐在我旁边的旁边,对这边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。
“卓老板还真怜香惜玉啊!”他笑得开怀。
当时的我,心里全是甜蜜,浑然未觉里面的讽刺。
“她太小。”卓老板解释一句,言下之意是,年纪太小,这些东西能不碰就不碰。
张哥怪笑一声,目光往我下面看去,流连在我双腿之间。
这种场合,双方又是买卖的关系,男人的想法极尽下流,对“大”啊“小”啊之类的词语有天然的敏感。
我的腿闭得很紧。
我还是怕,第一次觉得,那些选择不陪酒,而是出来做的姐妹挺惨,遇到这样的客人,怕是一夜下来,不死也要丢半条命。
“怕了?”卓老板问,声音中有低低的笑,也不知是笑我少见多怪,还是开心我的青涩。
我点头,随即便听见张哥继续:“我这料,她要喝了,会让你爽破天!”
“好意心领了。”卓老板下巴往有调的那杯酒方向一抬,再微微倾身,端起另一杯酒,与隔着两个女人的张哥碰了下酒杯。
碰酒的瞬间,张哥鼻子里轻声哼了一声,卓老板不以为意笑笑。
“那杯酒别浪费了。”张哥发话。
这时,他的小弟忙走了过来,将那杯酒端走,喂了其他姐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