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8
我成年后，回想过往。
爸妈对我们姐妹的爱，是相同的。
只不过，我妈更理性冷静，我爸更开朗感性一点。
两个人虽然误打误撞地凑在一起，但正般配。
如果生活这样平静地过下去，我想，我的家一定是个很和美的家庭。
然而到了96年底，我妈出现流血的情况。去了医院，确诊宫颈癌中期。
我妈事业心太重，生了妹妹之后，产假没休完就去上班了。
好像应该复诊，她没有去。
医生说，你这个年纪，生完应该积极检查的，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。
之后，就是手术，化疗。
没切干净，再来一遍。
我爸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妈妈身上。
我奶奶身体不好，外婆又要照顾我舅舅的孩子。
我大姑妈虽然嘴不好，但是热心肠，过来帮忙照顾我和妹妹。
以前，我外婆开玩笑，说妹妹一半是我带大的。
其实，没有一半也有三分之一吧。
毕竟大姑妈还有自己的家。
我学生时代，朋友很少。
因为我所有的空余时间，都给了妹妹。
记得初一，我们班主任生孩子，同学一起去看望。
宝宝饿的时候，我帮着热奶，试温度，侧卧喂奶，喂完拍嗝，一气呵成。
班主任惊叹地说，你是专业的吧。
后来，我得了一个奶妈的外号。
09
我妈最后一刀，是去北京做的，请了专家。
挺成功的。
回家已经是98年夏天了。我妈抱着我和妹，疯狂地掉眼泪。
说起来，我妹也蛮可怜的。1岁半就上幼儿园了。正规园是不收的，只能上私人的。
有时大姑妈家里忙，就不接她回来。最长住了半个月才回家。
我时不时地会去看妹妹。
她不怎么会说话，就会抱着我哭。
我妈回来以后，家里的情况，也并没有好转。妈妈要静养，不可能带孩子。
妹妹还是要放在幼儿园。
说实话，从北京回来，最让我惊讶的是我爸。
以前那么健壮的人，几个月就瘦得快要脱形了。
而我妈变化最大的，就是她脾气变得越来越差。
我现在是理解的。
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，事业彻底丢了，难免受不了。
她几乎怨怪身边的所有人。
怨我外婆逼她生孩子，怨我爸办不好事，怨我们姐妹不听她的话。
周末，我爸带我们出去玩。
回来，她一定是要甩脸子的，说我们不管她，背着她开心。可我们要带上她，这一路，就没什么开心的事。
出门前，衣服能选三个小时，不把家里所有衣箱翻一遍，她不能出门。
到了外面，看什么都不顺眼，吃什么都不对。
走不了多远，就说累了。
只能陪着她回家。
10
开始的几年，我爸还让着我妈。
时间久了，我爸有点受不了。我妈办了病退，只能拿基本工资。他要养两个孩子，再加半个病号。压力太大了。
慢慢地，我妈再挑他毛病，他就爆发了。
两个人从小吵到大吵，最后恶言相向，什么难听骂什么。
但我爸不会动手。
气急了，最多砸杯子。而我妈就像抓到把柄一样，尖刻地说，你看，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好都是装的。你要受不了，可以离。
小时候，爸妈吵架，我会带着妹妹躲起来。
可妹妹不像我，她骨子里，有股倔劲儿。
是我高二那年。她10岁，有一次爸妈吵架，她冲出去大喊，你们别吵了，赶紧离了吧。不离就去死，我烦都烦死了。
我妈尖叫说，你咒我死！是不是你爸教你的！他让你咒我死！
我妹泪流满面。她指着我妈说，你是不是没有良心啊！全世界都夸我爸是好男人，就你天天挑他毛病！你快放过我爸，放过我们吧。你得癌怎么了？你毁了我们所有人你才开心吗？
我爸顿时火了，对我妹说，怎么和你妈说话呢，快道歉！
我妹看着他，说了一声，你就是个软蛋，窝囊废！
我爸气懵了，啪地给了她一个巴掌。
我当时吓坏了，赶快把她拉走了，带她出了门。
我妹一直哭，我说，你怎么能这么说爸妈，他们要多伤心啊。
我妹说，那他们想过我们吗？他们不觉得我们会伤心吗？
那是2006年冬天。
我和我妹在外面坐了一下午，喝了四杯奶茶，吃了炸鸡。天快黑了才回家。
但是回去之后，却发现家里没有人。
我给我爸打电话，手机丢在了家里。
给我妈打电话，她带着哭腔说，你快来医院，你爸不行了。
11
谁也想不到，一直看起来很健康的爸爸会突发脑梗。
他才刚刚50岁。
我和妹妹跑去医院的时候，医生正给我爸脸上盖白布。
我当时都呆住了，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。
我妈不让。
她趴在我爸身上，嚎啕大哭。她说，你们快救救他，别放弃，我求求你们了！他身体可好了，不可能就这么没了。我求求你了。
我想，我妈心里什么都明白吧。可是直到我爸死了，她才去珍惜。
我踉跄地走到我爸身边，拉他的手，都还是温的。
我说，医生，他还有体温呢，你救救我爸爸。
医生就对我摇摇头，说，小姑娘，你好好劝劝你妈妈吧。
说起来，我和我妹不是亲姐妹。
但我们之间，好像有心灵感应。本来我还沉浸在慌乱悲痛中，突然之间，心头一酸，发根都炸起来了。
我警觉地问，我妹呢？谁看见我妹妹了？
有个护士说，我刚才看见一个小姑娘往楼上跑了。
我真的吓疯了，一路追上去。
我在5楼的一个敞开的窗口看见她。
不夸张地说，再晚一步，她就下去了。
当时脑子里没有怕的，半个身子冲出去，拦腰抱住我妹，死命往回拽。我妹挣扎着尖叫，让我死，让我死，爸爸是让我气死的！
还好两个大叔看见，出手帮忙，把我们姐妹拉了回来。
我抱着妹妹哭着喊，我已经失去爸爸了，你不能让我一天失去两个亲人。
我妹妹这才不挣扎了，靠在我怀里，放声大哭，她说，都怨我，都怨我！
12
我爸就这么没了。
很长一段时间，我都接受不了。
有时候，放学回家，我会习惯地喊一声，爸，我回来了。
说完，眼泪就会跟着掉下来。
我爸穿了好多年的拖鞋，还摆在鞋架上，边都磨烂了，他也不舍得换。
他的藏蓝色大衣，也还挂在门口衣帽架上。
以前，我妈嫌他有厂子的烟味儿。不让他挂到屋里去。
如今，成了我思念爸爸的宝贝。
有时候，出门前看见它，就觉得我爸还活着，还在屋里睡觉，呼噜打得震天响。
我妈被他吵得烦得要死，却从来不会和他分开睡。
说起来，自从我爸走了，我妈再也不闹了。
人就是这样吧。
真正宠她的人不在了，再闹也就没有意义了。
葬礼之后，我大姑妈来找我谈过话。她说，你爸养你这么多年，到你报恩的时候了。你大学，不能读了。你妹妹还小，你妈那点死工资供不了两个。你高中毕业，就赶紧找工作吧。
我点头说，我明白。
我真的明白。爸妈可以待我如亲生，但我自己心里要有这根弦。
我毕竟是领养的女儿。
我妹才是他们的亲骨肉。大姑妈说的没错，我报恩的时候到了。
可我妈突然就推门出来了。
她说，上个大学能多少钱。不行把房子卖了。我告诉你，我两个女儿都是亲生，你少说这样挑拨的话。
我大姑妈看她口气不善，客套了两句就走了。
13
其实，我成绩一直不错。
可能潜意识里，我一直有危机感吧。
我高考的成绩足够去浙大的，可我还是选了宁波的大学。
主要是省钱，可以走读。还能照应妹妹和妈妈。
平时勤工俭学，当家教，基本不用家里的钱。
我妹不爱学习。
我爸走了之后，她更是无心读书。
高中去了杭州计算机专业的中专。我妈想她读卫校的。其实，我妹自己也想读。可是听我妈这么说，她立马就转向了。
那几年，我妹和妈妈几乎不说话。
她心里气我妈，不肯原谅她。我劝过她，她不愿意听。
她说，爸爸的死，我只是一个导火索。他被妈妈折磨太久了，你知道吗？要不然也不会50岁就脑梗。
我妹上了高中之后，能不回家就不回家。
那是2011年。
次年，我妈癌症复发了。
那时候，我考公上岸，刚上班不久，没想到噩耗跟着就来了。
我打电话给我妹， 让她快点回来。
她说，又不是马上要命的病。你注意点，别她闹不到我爸，就闹你。
我说，妈妈已经改变了，和以前不一样了。
我妹回了我两字，晚了。
14
我妈真的变了好多。
这次查出来，就已经扩散全身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