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革来的时候,五爷爷被打成右派,下放到苏北农村某个偏僻小镇,守林场,看鱼塘。
公婆年老,稚子年幼,九奶奶得以被留在了城里。
恍惚间,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年,自己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的时候,只是这一回,九奶奶心里有些盼头。
每个月,五爷爷都从远方手书一封寄回城里,一来证明他还活着,二来告诉九奶奶,他还念着那个家,念着她。
听过太多下放青年在当地寻到真爱的故事,五爷爷只能用自己仅有的能力,给九奶奶安全感。
就靠着那点微弱的念想,九奶奶一心替五爷爷操持着一大家。
整整八年,九奶奶送走了公婆,拉拔大了两个孩子。
期间五爷爷回家过一次,那是父亲离世的时候,申请报告打了很久才被批复下来,五爷爷到家时,父亲已经过了头七。
母亲离世时,抓着九奶奶的手叮嘱:“让他安心改造,将来有机会回来,组织上才不会为难他。”
返城的名额陆陆续续下发,五爷爷焦心地等了一年多,命运才终于垂青了他。
到家的那一日,五爷爷在家门口的拐角处看到九奶奶在浆洗衣物,前额有汗珠滚落,九奶奶抬手抹了一把,余光瞥见五爷爷瘦削的身型,一度以为自己是劳累过度,起了花眼。
将手下的衣物往木桶里压了压,双手在身子两侧甩了又甩,最后使劲儿揉了两把眼睛,再去看,五爷爷还立在那儿,身姿笔挺。
那一日哭了笑,笑了哭,一家子从未有过的热闹。
两个孩子也都抽条似的窜了老高,小的怯生生地站在九奶奶身后揪着衣角,五爷爷离家时,他才两岁,所以对这个父亲并没有什么印象;
大的却不一样,在他心里,五爷爷就是他亲爹,他从灶上捧过来一碗面条,上头还卧了两个鸡蛋。
在孩子的催促下,五爷爷含泪吃完了面条,回望这个家里的一切,和他从前走时已经大不相同。
幸好,他在乎的人还留下了几个。
五爷爷休养了半年,可身子还是大不如前。
那八年的日月,他白天跟着一群农民放羊捉鱼,晚间还要起夜两三趟巡夜,就在林场边上搭了个小木屋当住家。
林场靠水,一年四季都浸在湿润的环境里,长年累月下来,每逢阴天下雨,五爷爷的关节总是酸疼的厉害。
为了缓解五爷爷的痛感,九奶奶问了很多人,终于寻到一家做针灸的中医馆,非要带五爷爷过去,五爷爷哭笑不得:“我自己就是大夫,怎么还让外人挣这钱去?”
九奶奶眼睛一瞪:“那你这么些年不给人看病,手不生吗?”
一句话戳到了五爷爷的心坎儿上,好几天他都闷闷不乐,嘴里嘟嘟囔囔:“医者不自医,悲哀呀。”
一个人没了精气神,最容易萎顿,九奶奶看的心里着急,却也无计可施,还是大儿子找了路子,让九奶奶也称病喊痛,果然,五爷爷立刻紧张起来。
他让九奶奶去看大夫,九奶奶故意不允:“你不就是大夫,你给我看就成。”
五爷爷搭脉的手左右晃悠,最后尴尬地笑:“我怕我摸不准,不能误了你的病呀。”
“那咱们一块儿去,不然你疼着,我就陪你疼。”
作了这么一圈,五爷爷才愿意去中医馆里扎针。
身体稍好,五爷爷去了一家学校当老师,比起治病救人,五爷爷对于教书认字更加得心应手,下放的那些年,没有机会练手上功夫,可他的床边却从没断过书。
五爷爷的字写得漂亮,一手小楷,每每练字的时候,九奶奶总要搬一把椅子坐在书桌旁,看他脸上自信的笑,看他手下挥舞的笔。
有时兴起,五爷爷便拉着九奶奶,她握着笔,他握着他的手,手把手教她写字。
那是最好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