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家自然灾害那几年,舅姥爷虽为官,却也因为家里有五个孩子,常常吃不饱饭。姥爷听说后,便把家里不多的粮食,一口袋一口袋的用自行车驮去省城,送给舅姥爷。
二三百公里的路,姥爷头天凌晨出发,要到第二天天黑才能回来,回来时,自行车的前大梁和后座上,又必定驮着舅姥爷家的两个孩子。
山里虽然粮食也少,但山上有蘑菇,木耳,河里有鱼,孩子们跑坡上山,下河摸鱼,总不会饿肚子。
孩子们不会饿,因为饿的是姥姥和姥爷。
每天家里做好了饭,给大大小小的七个孩子分完后,已几乎不剩下什么,姥姥舍不得吃,她说姥爷干活苦太重,总克扣自己的口粮留给姥爷。
两个人时常因为一口吃的推来让去。
如今,每次我妈说起这一段,常常泪盈于睫。吃糠咽菜,那些光景,是无法想象的苦。
也就是从那时开始,姥姥和姥爷睡觉时,必定会拉着手,因为怕对方半夜饿晕了,另一个人不知道。
舅姥爷偶尔发了白糖舍不得吃,托姥爷带回来给姥姥。姥姥当然也舍不得,就做糖水给孩子们喝,但每次,总要留一碗给姥爷。
而姥爷,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偷偷地藏起一把白糖。寂静的夜里,两个人拉着手互相依偎,姥爷就把白糖捏一小撮塞进姥姥嘴里。
姥姥被甜笑了,有这样的人在身边,再苦的夜大概也都是甜的吧。
姥姥和姥爷从年轻时相识,一直相伴到耄耋之年,一生的幸福与坎坷,大概用一天一夜也讲不完。
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,从婚后的第一天起,除了姥姥跟着舅姥爷走的那半个月,他们就一天也没有分开过。
姥爷六十七岁那年,因为做疝气手术住到了舅姥爷家,本来姥姥是没跟着的,可刚到的那天下午,姥爷就一直往窗外看,我妈问他看什么,他说,我怎么感觉你妈要来呀。
那时,姥姥的身体因为年轻时的亏空,已不是太好。子女们是不允许她跟着的,可那天下午,走路已经颤巍巍的姥姥,真的出现在了舅姥爷家。
我妈问她怎么来的。她骄傲地说,我到街上问了个小后生,他帮我找了个车,告诉人家地址,人家就直接送过来了。
那神情,宛如明媚的少女。姥爷就坐在她身旁,嘴里眼里噙着点点笑意。
姥爷这一生都保持着军人的铁骨,但到了晚年,却像孩子一样,痴缠着姥姥。
他坐在炕头,闹着要吃罐头,要吃蛋糕,姥姥就来来回回给他拿。
子女们心疼姥姥,但姥姥却乐此不疲,劝都劝不住,最终也只能由他们去。
冬天,我回去看望他们,还是山里那座老房子,炉火正旺,两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,正在互相捶背,每人一百下,捶完背又在姥爷的口令下,搓胳膊,搓耳朵,按摩眼睛。
每到这个时候,姥爷就又像个飒爽英姿的军人,号子喊得铿锵有力,一丝不苟。
但姥姥一年一年地老一下去。老的开始犯糊涂,她把我认成了我妈,把大舅认成了舅姥爷。
那时,舅姥爷已去世多年。
今年六月,姥姥病重,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弥留之际,但就是吊着一口气无法咽下去。
痛苦之际,姥姥居然开始喊她的父母,一声一声的,“爹,娘,快来带珍孩儿去吧,珍孩儿疼得受不住了……”听到的人无不心胆俱碎。
去不了就得一直受着,一家人焦急难过,却又束手无策。
最终,是姥爷命令我妈和舅舅们,不准再给姥姥喂食喂药,他把他们都赶了出去,一个人坐在姥姥身边,攥着她的手,度过了他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夜晚。
像多年前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幸福,甜蜜的长夜一样。
姥姥的葬礼上,已经九十八岁的姥爷趴在炕头,伏着身子,哭得深情而狼狈,口水,鼻涕,眼泪,根本分不清谁是谁。
我妈怕他身体受不住,不让他哭,他嘴里答应着,可眼睛却不停盯着院子里被风吹起的引魂幡,一次又一次地痛哭失声。
他反反复复地告诉我们每个人:“巧珍没了,我也快了。”
他浑浊的泪眼,望着远方那一片山,定定的,像陷在了回忆里,那里,有他,有他的巧珍。
人生匆匆白驹过隙,但幸运的是,他在这里,姥姥在这里。
他们一直都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