姥姥在前夫家时,怀孕后因为营养不良晕倒流过产,此后便没再怀孕,从而备受歧视。
跟了姥爷后,虽然姥爷对她很好,让她参加扫盲班,读书认字,也从未说过一句传宗接代的事。但姥姥的内心却一直因为这件事百般煎熬。
那时候在农村,生不出孩子,那可是大罪过。
但奇怪的是,婚后的第二年,姥姥就有了大舅,后来就是二舅,大姨,我妈,我妈之后还有了小舅。
有了孩子,家就有了不一样的烟火热闹。
小舅三岁那年,姥姥的哥哥突然回来了,就是我舅姥爷。
兄妹俩一见面,姥姥扔了手里的笸箩扑上去,抱着舅姥爷就是哭,哭得连声音都变了音,像寒风吹过荒原的嘶吼。
舅姥爷是来接姥姥的。他当兵打仗,九死一生,如今战争结束,他已转业到省城当了官。他一直在找姥姥,但因为姥爷和姥姥曾在婚后搬过一次家,所以才找到现在。
而且他还告诉姥姥另一件事。姥爷就是他的兵。
姥姥一下子就懵了,有点理不清头绪。
舅姥爷说,当年有一场战争打得异常激烈,姥爷被弹片击中后昏迷不醒,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。只有时任排长的舅姥爷在部队撤退时,摸了他一把,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儿,便从炮火中把他背了出来。
后来,姥爷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时,要去感谢恩人,两个人一交谈,才发现是同乡。舅姥爷告诉姥爷,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妹妹,他说,如果姥爷有机会活着回到家乡,就一定帮他找到妹妹,并好好地照顾她。
于是,姥爷伤好回来后,便马上到处打听姥姥。那时,姥姥已被婆家扫地出门,姥爷就不停地托人说媒,最终娶了姥姥。
在那时的姥爷看来,对一个女人好,大概就是要认认真真地娶她进门吧。
他完成了对舅姥爷的承诺,照顾姥姥,对姥姥好。现在舅姥爷回来了,突然地好像没他啥事了。他嗫嚅了半天,想说点啥,却又不知要怎么说,要从何说起。
舅姥爷说,他想带走姥姥,好好的弥补姥姥这些年吃过的苦,让她开始一段全新的人生。
那一夜,窗外明月高照,窗口的樱桃树开了密密的花。
家里,姥爷笔直地站在门口,姥姥低头坐在炕沿上,一晚上都是静悄悄的。
姥姥最终还是跟着舅姥爷走了。还带走了我妈和二舅。
他们走后,风风火火的姥爷突然静默成了一尊雨里的雕像,触手可及的悲伤与孤独。他的腮帮子用力地鼓着,好像忍着巨大的刀割般的疼痛。
大姨做好饭叫他吃,他只往嘴里塞,冷热咸淡一概不知。村里的大喇叭上,再也听不到他喊开会的大嗓门。
以前,水嫩的玉米,碧绿的豌豆荚,他总是每天都摘几捧,中午时,欢欢喜喜地顺着小路跑回家塞给姥姥。
那条小路,从地头直通姥爷家,是姥爷专门给姥姥修的,方便她做饭时摘菜,可现在,小路依旧,姥爷却再也不敢走,回忆又甜又疼,一寸一寸都像是踩在了心上。
有一天,姥爷又摘了嫩玉米回来,可一进院门,他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转身把玉米都扔进了牛槽。
再没有人爱吃这种一咬全是水的鲜玉米,纵然他有再多的力气,摘光全世界的玉米又能怎么样?
姥姥走了半个月头上,姥爷实在是捱不住了。他决定带着小舅去省城找姥姥。
大姨问他,去了就真的能把人接回来吗?
姥爷犹豫了一下,又像鼓劲似的,斩钉截铁地说,能!
姥爷到舅姥爷家时是中午,姥姥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。她一眼看到门后,背着小舅风尘仆仆的姥爷,便颤抖着嘴角,转过身又把菜端回了厨房。
厨房里,姥姥抱着一块破抹布眼泪汹涌,谁劝都不肯出来。
原来,她一直都在等着姥爷来接她,等得抓心挠肺,煎熬而辛苦。
而她之所以会跟着舅姥爷走,不过就是想试探一下彼此。看看离开姥爷后她会怎么样,也想看看,她走了姥爷会怎么样。
这个原本聪颖却自卑的村妇,因为这几年姥爷的鼓励与爱护,眼里有光,脚下有风,对未来也有了想法并敢于行动。
她怕姥爷对她只有恩情,没有感情。
恩情总有用尽的一天,而感情,才能支持着他们度过余生,不管往后还有多少风雨坎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