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抬头看我，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。他说，一会医生来，你帮我问问你奶奶怎么了？我怕听不懂。
我也慌了，说，我要是也听不懂怎么办，其他人呢，大姑呢，我爸呢。
爷爷说，你大姑明天才能赶回来！
我直接叫出来，我爸呢！这时候他也不来吗？
爷爷眼神一怔，说，他……被抓起来了。
我这才知道，因为得知我爸被抓，我奶奶才犯得病。
我爸是因受贿被抓的。调查期间，谁也不许见。
爷爷多方找人都见不到。
等调查结束，已经是三个月后了。
那时候，我奶奶已经出院。人救回来了，可是半身不遂，瘫痪了。
我爸过庭的时候我没去，嫌丢人。
入狱我才和爷爷一起去看他。
已经是冬天了，我爷爷背着厚厚的棉被。我背着棉衣棉裤。都是给我爸的。
我爸刚出来，我都没认出来，瘦了一大圈，两只眼睛都凹陷了。
他有今天，多亏了他旺夫的老婆。
我爸的领导觉得他家风正，父亲是老兵，哥哥是烈士，才把他调去关键部门，替自己把关挡人情。
结果，我爸是铁面无私了。可有人找我后妈去疏通关系了。
我后妈虽然没见过市面，可胆子一点不小。见钱眼开，来者不拒。人家送多少，收多少。
可她又怕我爸骂她，也不告诉我爸。
后来送钱的发现我爸钱收了，没办事，一气之下，把他举报了。
我爸一开始心胸坦荡，叫人家上门查，结果就在衣柜里发现50万现金。
后妈哭天抢地说她就一个农村妇女，什么也不知道，都是我爸指使的。
最终我爸判了10年，后妈判了5年。
10
那天爷爷看见我爸，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。
两只眼睛红红的，有泪却掉不下来。
那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啊，竟然沦落成阶下囚。
他停了半天才开口说，棉被棉衣都给你买的现成的，没你妈妈做的好。可你妈瘫了，弄不了了。
我爸呜呜的哭了，嘴里念念叨叨地说着对不起。
而我对我爸，生不出一丝怜惜。
我瞪着他说，你有什么脸哭！我今天来不是看你掉眼泪的！我要你做亲子鉴定。咱俩最好不是亲生的。要不然我以后怎么考公？怎么工作？你犯了法，我要替你背一辈子污点知不知道！
我爸哭得更凶了。
那天从监狱出来，天下了雪。
我和爷爷相互挽着，一步一步向汽车站走去。爷爷的眉毛胡子上，白白的，粘得全是雪花。
我第一次觉得他老了。笔直的背，有一点弯。
我说，爷爷，别想你儿子了，有我这个孙女就够了。
我爷爷苦笑着点点头，说，不想了，想也没用。我得打起精神了。以为你考了大学，我可以养老了。没想到啊，还得再干十年。
我说，你这么年轻，再干二十年也行呢。
11
那时候，我还是太年轻了，还体会不出爷爷话里再干十年的苦涩。
奶奶已经不能动了，我马上要上大学。爸爸的家底已经罚得差不多了。
而爷爷，已经67了。生活的重担，又都落回了他的身上。
他心里累啊。
我的高考可想而知的成绩不理想，只够大专。
我不想上了，觉得大专文凭没用，想直接工作。
可我爷爷不同意，一定要我复读考大学。
他说，你妈妈是大学生，你有这个天分。你要相信你自己。
那时候，我爷爷为了补贴家用，开了个修皮件的摊子。
就在农贸市场的旁边，租了个铁皮房子。夏热冬冷，四处透风。我爷爷的手艺是真的好，护理完皮衣，就跟新的一样。
天气好的时候，他会带着吉祥，推着奶奶一起出来晒太阳。
吉祥名义上是我的，可是爷爷天天喂它，它和爷爷最亲了。
平时，爷爷会包好多我最爱吃的羊肉饺子，冻在冰箱里。
中午来不及做饭，就让我自己煮着吃。
到了晚上，爷爷会等我放学，一起收摊。
有一次，晚上放学，发现摊上有人在吵架。
一30多岁的男的，耍横，非说爷爷把他的皮夹克给改色了，以前不是那个颜色。要我爷爷赔2000。
爷爷有点生气说，不懂别瞎说，改色很麻烦的，我又不是有毛病。
那个男的就要砸店，后来说，让我爷爷给他跪下，他就算了。
我爷爷叹气说，现在的年轻人，不讲理。
说完，把围裙一抖，扑通就跪下了。
我爷爷铁骨铮铮，给一个臭无赖下跪。我都气疯了，跑过去拉爷爷。我说，你起来，你不要给他跪。
一个男生从旁边跑过来，一个飞踹把那个无赖踹倒了。
后来围观的人都过来帮忙，无赖就灰溜溜走了。
12
帮爷爷收摊的时候，我说他，你下次不能让人这么欺负。大不了不开了。
我爷爷就笑，说，好汉不吃眼前亏。爷爷现在可斗不起，家里还有你奶奶呢。跪一下省2000，你爷爷赚了。
我看着他的脸，心里好酸好酸。
爷爷就说，别说我了，今天帮忙的小伙子是谁啊？
我说，谁啊？不认识。
我爷爷说，爷爷老了，可不糊涂。
我的脸就红了。
那个男生叫贺章。我们在复读班认识的。那时候还没明说，但算是我男朋友吧。每天都会送我回家，那天帮上了忙。
后来无赖跑了，他也赶紧跑了。
我爷爷说，你要是喜欢，叫家里来吃饭。爷爷看看。
我脸更红了。我说，干嘛，搞得相亲一样，我还要考大学呢。
后来，我和贺章说了这件事，他恬不知耻地自己找上门来了，明目张胆的来帮我和爷爷收摊。
13
贺章爸妈都是工人，性格很朴实，做事有股冲劲儿。
我爷爷挺喜欢他的。有一次，他悄悄和我说，这孩子有点像你大伯。
复读的那一年，生活很艰苦，但很温暖。
我的成绩也跟着上来了。
09年，考去了太原，读了四年制的护理本科。
当时我心想着，将来能更好的照顾我奶奶。可说实话，我爷爷把奶奶照顾得超级专业。
我读书那几年，奶奶长年不动，身上没长过一块褥疮。
爷爷定期给她擦身，擦粉，每个皱褶都不错过。
贺章当时读了本市三本，课程不忙就来帮我爷爷。
大四，我回了本市医院实习。其实可以去省三甲的。但我没去。想着自己要照顾爷爷奶奶，肯定不会在外面发展。
那是2012年，我正式见了贺章的父母。
我未来婆婆见我第一句说，就是你呀，还没过门就把我家贺章支去你家干活了。这是对的，男孩就该多干活。
搞得我满面通红。
其实贺章家庭特别好，父母都很实在。我也没隐瞒我的家事。想着先说了，免得以后说我骗他们。
结果，我婆婆说，你这姑娘怪可怜的，摊上这么个爸妈。贺章啊，你以后要多疼疼她，可不要欺负人家。
我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14
再后来就是10月了。
傍晚，我和贺章来爷爷摊子等着帮他收摊。
吉祥突然就跑来了，对着我们狂叫。
我回头说，爷爷，你没锁门啊？
奶奶不来的时候，爷爷会把吉祥留家里陪奶奶。而我爷爷一愣，突然扔下手里的东西，就往家里跑。
吉祥是从三楼的窗口，沿着防盗窗，跳出来找我们的。
因为，奶奶去世了。
我们回去的时候，她已经没有了呼吸，一个人悄悄地在睡梦中离开了。
爷爷拉着奶奶的手，一遍一遍地叫着，秀兰，秀兰，秀兰……
那是我奶奶的名字。
可那个温柔回应了他一辈子的老太太，再也不会回答了。
奶奶葬礼那天，爷爷一直在哭。
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痛心，好像自己的生命，也跟着溜走了一半。
之后，很长的一段时间，爷爷都变得好消沉。
摊子不再开了。
每天除了溜吉祥，都不出门。
我大姑说，你得让老人有事干，要不然就没精神。
我想也是，奶奶不在了，我也大学毕业了。爷爷好像任务完成了似的。
可一时半会，也不知道让他干什么。
我是13年，正式入职的。而贺章进了一家燃气灶公司做安装。
工作稳定了，我们也开始忙结婚的事了。我们准备15年结婚。
买房，装修，拍婚纱，筹备婚礼。医院的工作，又忙的要死。
但家里来了喜事，爷爷又来了精神。
我什么事都会问问他，让他有点参与感。我还带着他去做礼服。
做衣服的人，嘴可甜了，说我爷爷一点也不像75的人，说是57还差不多。哄得爷爷哈哈大笑。
爷爷看起来确实年轻，可能一直在工作吧。手腿也都利落。
我准备婚礼的时候，让他牵着吉祥，送我出嫁。
因为我的人生里，没有妈妈，缺少爸爸，失去了奶奶，只剩下他。
15
2014年9月20号，我去试婚纱。
特别满意的一套。
我还和爷爷通了视频，问他好不好看。
他笑着说，好看，好看。还说让我有空过去吃饭。
那是下午，3点17分。
4点时候，爷爷去溜吉祥，刚转过一个拐角，就被一辆助动车撞了。车主看他站起来，开车就走了。结果爷爷走了几步，又摔倒了。
居委会的阿姨打来电话，说是送去我们医院了。她说，爷爷情况还行，能说话，人比较清醒。
结果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，爷爷就开始呕吐了。之后陷入了昏迷。
外伤引起的颅内出血。
我换了当班的衣服进抢救室去看爷爷，他的头已经肿起来。医生和我摇头说不乐观，要马上做手术。
我的眼泪狂涌不止。
我喊，爷爷，你要坚持啊。你还没看我结婚呢，我还要你送我出嫁呢。
爷爷大概是听见了我的声音，微微地睁开了眼。
他看不清我，只是失焦的看向我这边。
我说，爷爷，爷爷，你要坚持住。咱们马上做手术。
他的嘴唇，抖了抖说，我包了羊肉饺子，你别忘了吃。
我哇了一声哭出来，我说，爷爷，我记着呢，我记着呢。
可我爷爷闭上眼睛，再也没有睁开。
我再也没有爷爷了。
16
我爸是15年出狱的。
我去接了他，但我没有让他参加婚礼。
婚礼上，我自己一个人走向了贺章。
因为世界上，唯一有资格送我出嫁的那个人，已经不在了。
吉祥也没有参加我的婚礼。
因为爷爷走后，它就不爱吃东西了。只要出去，它就在爷爷摔倒的地方趴着。
它记得爷爷是在那里被接上车的。
到底还是小动物啊，无论我怎么告诉它，爷爷不会回来了。它仍然趴在那里不肯走。
应该是一个多月之后吧，吉祥也在睡梦中离开了我。
那段时间，好难熬。
爷爷不像奶奶，卧床久病，所有人心里都有准备的。
而爷爷连个告别都没有，我接受不了。
有时最怕亲人突然的离开，你才会仓皇的感到生命真的太脆弱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