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对说一不二的爸爸,我们还能怎么样?
妈妈起身时,不忘把那双鞋紧紧搂在怀里。
她悄悄对我说:“边上有点烧焦了,放心,我给你想办法补好,保证看不出来。”
那样的妈妈,让我好想哭啊。
那样的妈妈,也让我觉得,哭是一件最无能的事。
于是,我一边罚站,一边压腿下腰,给妈妈演示新学的舞蹈动作。
她笨拙地跟我学着,有好几次险些把自己绊倒,然后哈哈大笑。
笑声引来了妹妹弟弟,他们也跟着我学。
爸爸闻声而来,质问妈妈:“祖宗十八代都是泥腿子,路都走不利索,还要跳舞,能当饭吃,还是能当钱花?”
妈妈小声回他:“老师都说我闺女有天分。”
爸爸火了:“老师说你就信?你一个农村娘们,还能生出个舞蹈家不成?”
妈妈便不再吭声,只是不停地用眼神示意我,意思是,闺女,你可一定要争气啊。
那晚,干了一天农活的爸爸,早早就睡了。
妈妈带着妹妹弟弟,在院子里看我练功,一招一式,她都说“我闺女真棒”。
而我,眼睛的余光一直停留在妈妈手上,抢救舞蹈鞋时,她的手被烫起一排触目惊心的水泡。
跳着跳着,我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落下来。
妈妈,放心吧,为了你,我也会跳出个名堂。
家里永远有干不完的农活,每到周末,爸爸就会给我布置超多家务,防止我去排练。
但每一次,都是妈妈偷偷把我放走。
偶尔被爸爸抓着,逼迫我去田里干活,妈妈就小声嘱咐我:“去田里练。”
于是,我就在梯田格上练基本功。
试想,一个乡下女孩,在田间地头劈叉、下腰,扶着玉米杆做练习,得引来多少嘲讽。
有乡亲跟妈妈说:“别让她跳了,一天天的,走哪跳哪,跟魔怔了一样。”
一向温和的妈妈会狠狠怼过去:“老师都说我闺女是跳舞的料,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的真功夫,你们见都没见过,看不懂就不要瞎说,丢人的很。”
第一次跟丁老师去乡镇演出,我没有告诉妈妈。
因为我没舞蹈服,我不想让她看见,不忍心让她为难。
但没想到的是,妈妈不知在哪得知了消息,来了现场。
十几里的山路,她匆匆来,又匆匆走。
晚上,她把我叫到院子里,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套舞蹈服。
她流着眼泪说:“我闺女跳得最好,但我闺女穿的最差,妈心疼。”
我接过那套梦寐以久的演出服,泪如雨下,又问了同一句话:“妈,钱从哪里来的?”
少年的我,再不知柴米贵,也知道妈妈根本没那么多钱。
但她说:“你只管好好跳,不要操心钱,你跳到哪,妈就供你到哪。”
软弱的妈妈,为了我跳舞的事,彻底叛逆了。
我跳到初中时,演出机会越来越多,从镇上到县里,再到市里。
跳舞这件事,在爸爸面前,也变成了纸包不住的火。
爸爸不仅不让我跳舞,而且还想让我辍学。
为此,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妹妹回了娘家,一住就是一个多月。
爸爸见妈妈动了真格的,只好妥协。
然而,丁老师可以免费教我舞蹈,但餐费、演出服等等开销,还是要自己出的。
面对这些额外开支,爸爸怨声载道,妈妈却像中了彩票一样,每次都会在我演出前,胸有成竹地将盘缠放进我的口袋。
直到高二那年,我才知道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。
那年秋天,10岁的弟弟在上课时咬圆珠笔笔帽,结果一个寸劲,将其吞进了气管。
乡医院接诊后,表示必须去县医院,县医院又将我们推到了市医院。
到市医院时,弟弟整个人都快窒息了,经过长达三个小时的手术,才脱离危险。
弟弟救回来了,爸妈在喜极而泣后,却要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:将近6000元的医疗费怎么办?
爸爸想到了结婚时,奶奶送妈妈的那只家传金镯子,他催促妈妈回家取,可妈妈却嗫嚅着拿不出来。
最后,被逼急了,她只好承认,金镯子早卖了,变成了那些年,我学舞蹈的各项开支。
在医院走廊里,爸爸狠狠甩了妈妈几个耳光。
时至今日,妈妈依然有一只耳朵是听不见的,可是,这丝毫不影响她支持我的舞蹈梦。
她对我说:“妈一想到你跳舞的样子,本来能扛100斤米,但现在能扛150斤,浑身是劲,妈走在村里,不管多累,腰杆都是直的。”
高考时,我考上了一所知名艺术学院。
接到通知书后,爸爸从柜子里掏出一堆妈妈打下的借条,对我说:“你如果再这么跳下去,我和你妈就会被活活累死,弟弟妹妹也会没书读,你看着办。”
而妈妈一把夺过那些借条,说:“别听你爸的,别人想打借条,还没这个机会呢,你放心去上学,别人有的,妈也不会让你为难。”
与此同时,妈妈还办了一件大事,就是请人给我重新取了现在的名字:于圆圆。
我出生上户口时,爸爸即兴给我填了个“于红”。
妈妈说,我闺女是学艺术的,总得有个叫得出口的名字。
为此,她颇费一番周折,才让我拥有了现在的名字——于圆圆。
一个我每报一次,都会想妈妈一次的名字。
大学四年,我没再让爸妈出一分钱。
我一边上学,一边在培训机构做舞蹈老师。
在我的鼓励和资助下,从小就想学医的妹妹,后来读卫校,成了一名护士。
妹妹毕业后,我和她一起供弟弟读书,弟弟如今硕士在读,学的是中文专业,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。
就这样,我们仨一个拽着一个,走出山村,拥有了梦想中的生活。
那些曾经嘲笑过妈妈的人,如今对她极尽恭维。
包括爸爸,自从我上了大学,给家里寄回第一笔钱后,他再没有骂过妈妈。
人前他不夸,但人后会说:“我家那婆娘,主意正的很,倔得跟驴一样,我是搞不赢她的。”
毕业后,我进了家乡所在的市歌舞团。
只要有演出,无论省内还是省外,我一定会把妈妈带在身边。
妈妈说,她生平有两件事忍不住会激动。
一件是奥运会上响起国歌时,一件是报幕员叫到我名字时。
她说,那种自豪感,她会记一辈子。
每到寒暑假,如果没有演出任务,我就回老家,跟我的启蒙恩师一起教乡下孩子跳舞。
丁老师当年只是支教到我们村,但后来,她竟然坚持下来,每年都会抽时间来教孩子们跳舞。
我曾问她:“丁老师,你图什么?”
她说:“就算我教过的学生里,像你这样,最后凭借舞蹈走出乡村的凤毛麟角,可是,学过舞蹈,见识过美,懂得欣赏美,她们看这世界的眼光,她们的人生也会不一样。”
丁老师的话影响了我,也改变着我,让我更加理解,舞蹈于乡村孩子的特别意义。
而最可爱的人,还有我的妈妈。
每到寒暑假,她就成了我的小尾巴,我教到哪,她就跟到哪。
她说,看着那些来时畏手畏脚,几天之后就像竹子一样挺拔的孩子,就会想起当年的我。
她说,看孩子们跳舞,比看春晚还开心。
如今,我们姐弟仨都有了自己钟爱的工作与生活。
爸妈也该安享晚年了,但他们不肯跟我们去城市。
爸爸喜欢拎着马扎,坐在村口跟乡亲们吹嘘自己的儿女。
时至今日,他绝口不提当年对我学跳舞的种种反对。
但我知道,他一个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的人,只看重眼前的收成并不是他的错,只不过是他的局限罢了。
年纪越大,我对自己的故乡就越是了解,对这一点,也就越发释怀。
而我越释怀,也就越感到妈妈的了不起。
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,梦想是一个贫寒家庭中的老大,最不该有的东西。
但,妈妈守护了它。
现在,只要我有演出,妈妈都会买票来看我。
每次表演谢幕,我都会跑下台去拥抱她。
记得第一次拥抱她时,我在她耳边说:“妈妈,我好爱你。”
她居然没有反应,我又说了一遍,她还是没动。
我突然想起,她的右耳当年因我而失聪了。
从那之后,我每次都会从左边抱着她。
我知道,这样的妈妈,一句“我爱你”是远远不够的。
这一生,她给了我两次生命,一次是我出生,一次是扶我追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