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年,姥姥决定嫁给姥爷时,内心是非常忐忑的。
她实在是想不通,姥爷一个尚未婚娶的大小伙子,怎么跟着了魔似的,非得备足厚礼,三番五次地请媒人来说和。
而且,姥爷刚才战场上回来,也算得上是荣归故里。家里虽说不是大门大户,但胜在兄弟团结,开了很多的荒地,吃喝不愁。
可姥姥呢,她16岁嫁人,20岁离婚,是个大字不识的二婚村姑。家世就更别提了,姥姥家是从河北逃难来的,父母早逝,唯一的哥哥当兵走了多年音讯全无,这世上就只她孤零零的一个。
以姥爷的条件,找一个家世清白的大姑娘是没有问题的。但姥爷就是一门心思地想娶姥姥,姥姥拒绝了他三次,他就连着请了三个媒人。
最后一个,是姥姥家多年的邻居长辈,他劝姥姥,“珍娃,是个女人都得嫁,你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,老王家这二小子啊,我是看着长大的,他又这么诚心,人也正派,你呀,就放心跟去吧。”
姥姥呆呆地想了一夜,心像是被人提着,左右乱晃。
她不想嫁,是怕像上一段婚姻一样,所遇非良人,连做梦都是苦的。可迫于生活,她又不得不嫁,哪怕她再吃一次苦,也要等到哥哥回来。
清早,姥姥顶着桃子一样的眼睛点了头。一个月后,姥爷明媒正娶,风风光光地把她迎进了门。
那一年,姥姥21岁,姥爷比她大三岁,24岁。
姥爷是军人,做事自然不拘小节,雷厉风行。而且他生性嗓门大,一着急更是吐沫横飞,连吼带骂的。
婚礼当天,姥爷的一个小表弟偷了家里的炮仗出去玩,结果把别人家的草房给点了。火扑灭后,姥爷提着小表弟的衣领,在院子里挥舞着宽宽的军用皮带,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姥姥听着院子里的怒骂,端坐在喜被上战战兢兢。她哀叹自己的命运,感觉像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。
如履薄冰地捱了一夜后,第二天鸡一鸣,她便起身,倒夜壶,打扫院舍,烧火做饭,等姥爷醒来时,她已低眉顺眼地立在床前等候吩咐。
姥爷这时才反应过来,姥姥怕他,就像怕她的前夫一样。
她在上一段婚姻里,卑微如一只蝼蚁,干最累最苦的活,吃的有一顿没一顿,挨打受骂更是家常便饭。要不是她流产后一直生不出孩子,恐怕到现在,她仍在前夫家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。
想到这些,姥爷的拳头不觉地紧了紧。
这个小小的举动,恰好被姥姥瞧见了,她立在原地一下都不敢再动,紧咬着唇,瘦弱的身子抖如筛糠。
姥爷知道,姥姥这是被打怕了的。他想了一下,生平第一次,软下肩膀,使劲地压着自己的大嗓门轻柔地说:“巧珍,以后不用这么伺候我,我也不会打人的,好吗?”
姥姥抬起头,看着姥爷,见他神色温柔,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,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感动,眼里的泪不知不觉滚了下来。
姥爷说到做到,在往后的几十年里,不管多急,他都从未对姥姥大声呼喝过,一开始是为了让姥姥忘掉过去,摆脱阴影,慢慢地,对姥姥好这件事,就变成了姥爷坚守一生的习惯。
只要对面站着的人是姥姥,他有再大的火气都会消散于无形。
直到现在我都记得,小时候在姥姥家住,姥爷时常因为农事,在院子里训斥两个成年的舅舅,他叉腰跳脚,声音大的能把树上的麻雀吓跑。
但不管他骂得多凶狠,只要姥姥往门口一站喊他一声,他便立马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,转头就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。
而我们这些小孩子,一旦闯了祸,只要躲在姥姥身后,必定能逃过一劫。
甚至,连村里人都知道,天不怕地不怕的姥爷,只怕娇小柔弱的姥姥。
在姥爷做队长的那些年,谁家有事不敢当面和姥爷说的,必定挑中午晚上吃饭时间,去家里找姥爷说。
因为只要有姥姥在,姥爷连发火都是温柔至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