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天,我11岁,上小学5年级。
有一天,学校突然来了名音乐老师,叫丁燕。八十年代末大西北的乡村小学,还没有音乐课,丁老师是从城市来支教的。
她第一次亮相,便穿上蒙古服,跳了一曲《美丽的草原我的家》。
舞罢,她用甜美的声音说:“以后,除了给你们上音乐课,我还想用业余时间教你们跳民族舞,想学的同学,课后来找我报名。”
当时的我,目不转睛
地盯着丁老师的舞姿,心跳得跟擂鼓一样。
我第一次见识到,这世上,还有如此美丽优雅的存在。
下了课,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找丁老师报名。
丁老师拍拍我的肩膀,鼓励道:“嗯,我刚才注意到你了,腿长、胳膊长、脖子长、头小,简直天生的舞蹈苗子。”
那一刻,我激动的差点哭了。
家里兄妹三个,我是老大,爸妈从小要求我凡事谦让,新衣服、新文具、好吃的,都要让着弟弟妹妹。
在这样的环境下,我养成了凡事退让的性格,而舞蹈,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喜欢,并主动争取的。
那种眼前一亮,激动欢喜的感觉,我至今铭记在心。
放学后,我一路跑回家,还没进门,就叫嚷着这件事。
然而,听我眉飞色舞地说完,爸爸兜头一盆冷水:“学那玩意能当饭吃吗?家里这么多活,我还寻思让你小学毕业就回家呢。”
我的一腔喜悦,顿时凝结。
若在平时,面对说一不二的爸爸,我一定会偃旗息鼓,闭口不提。
可是,丁老师那优美的舞姿,像魔法一样吸引着年少的我。
我脱口而出:“爸,我可以不要新衣服,不买文具,也不耽误干活,这个舞,我真的很想学,打死也要学。”
爸爸愣了一会,抄起烧火棍开始打我。
一边打,一边警告:“今晚不许吃饭,再提学什么舞,以后都不许吃饭。”
晚上,趁爸爸睡着了,妈妈溜进我的房间,小声地说:“跟我来。”
我们进了厨房,她端给我一碗荷包蛋,然后,两眼放光地让我复述学校的事情。
光是丁老师夸我“腿长、胳膊长、脖子长、头小,是天生舞蹈苗子”这句话,她就反反复复让我说了好几遍。
她一会摸摸我的胳膊腿,一会摸摸我的头,兴奋地说:“妈小时候也喜欢跳舞,可妈没这个机会,没想到我闺女能帮我实现。”
当天晚上,妈妈装了很多土鸡蛋,打着手电筒去找丁老师。
我问她:“明天去不行吗?”
她说:“妈大字不识一个,连县城都没去过,做梦都想让孩子们有出息,丁老师是大城市来的,妈得表示表示,等不到明天了。”
村庄里的夜真黑。
可是,和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往学校赶时,我心里燃起了一盏灯,把小小的内心照得灯火通明。
那晚,在得到丁老师的肯定后,妈妈激动地直抹眼泪。
她无措地拉着我的手说:“丁老师,我闺女没有基础,她从小帮家里干活,吃了不少苦,就拜托您了。”
善解人意的丁老师即兴教了我几个舞蹈基本动作。
我卖力的学着,妈妈呆呆地看着,痴痴地说:“我闺女跳上舞,像变了个人,真好看。”
她还让我向丁老师保证,一定好好跟她学跳舞,将来走出去。
回家的路上,我一边兴奋,一边不由的开始担心。
在我们家,爸爸是绝对的一家之主,妈妈就连给自己买瓶雪花膏,都得向他请示。
黑暗中,我看不清妈妈的表情,但却感受得到她语气里的坚定:“你跳你的,其它的事,妈来扛。”
我对妈妈的勇气与胆量,将信将疑。
舞蹈队的排练,通常安排在每天放学后的两小时和周六日。
这就意味着,我放学后,不能顺路割猪草。
可每次排练完回家的半路,我都会遇到妈妈。
她一边割猪草,一边在路上等我,在拐到通向我家那条小路时,就把猪草背在我身上。
有时,妈妈有其它活,就会事先割好猪草,放在我俩约好的地点。
第一次给妈妈在农村土路上展示一字马时,妈妈哭了。
她问我:“你衣服上有好多小洞洞,是不是练功太疼了,抠出来的。”
我这才注意到,衣服上是有很多小洞,有些已经被她缝好了,有些是新抓出来的。
11岁才开始练软功,那种撕心裂肺的疼,哪怕是现在想起,后背还会出汗。
可路是自己选的,我从没觉得苦。
跳舞的服装可以糊弄,但专业的舞鞋不能省。
妈妈没钱,只能从爸爸给她的生活费里抠。
有一次,我陪她去集市买菜,那天是中秋节,爸爸说要买条鲤鱼过节。
妈妈带着我从这头逛到那头,又从那头逛到这头,最后,她在一个鱼摊前站定,却迟迟不买。
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,她指着浴盆里一条刚刚翻肚的鲤鱼说:“老板,你看,那条鱼死了。”
原来,死鱼的价格比活鱼便宜很多。
就这样,妈妈把省下来的鱼钱,还有兜里一捆零钱交到我手里,欣喜地说:“终于凑够了,明天交给丁老师,买双专业的舞蹈鞋。”
我问妈妈:“零钱从哪里来的?”
她特别开心地告诉我,爸爸不在家时,鸡鸭下的蛋被她拿去偷偷卖了。
她还趁着爸爸不注意,去河里药过鱼,拿到舅舅家晒成小鱼干去卖。
爸爸曾问过她,说家里的鸡蛋鸭蛋怎么减产了?妈妈就机智地回答,可能是它们太老了。
我紧紧握着那些钱,心里很疼。
我说:“妈,要不我不学了,万一被爸发现,他会吼你的。”
结果妈妈毫不在乎地说:“没事,只要你能好好跳,跳出名堂,就是挨打都值。”
尽管我们娘俩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,但爸爸还是知道了。
那天,妹妹从我书包里翻出舞蹈鞋,邀功样送到爸爸面前,说:“姐姐每天放学留在学校跳舞,我都看见了。”
爸爸追问我鞋子哪里来的,我只好说是丁老师送的。
他便警告我,再去跳舞就把腿打断,说家里都穷成这样了,还有心思跳舞,真是不懂事。
他越说越气,夺过鞋子就往灶堂里扔。
一只鞋掉在外面,一只进了灶膛。
妈妈抢我一步冲过去,赤手从燃烧的灶堂里夺回了鞋子。
而不解气的爸爸,罚我们娘俩都不准吃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