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萍刚把车拐进十三路,就被一个保安拦住了:“前面银行出大事了!有人持枪抢劫!警察在办案,你现在过不去!”
陆萍被“持枪抢劫”四个字吓懵了,反应过来后,手忙脚乱地倒车,就近找了个车位停下。当时事发地周边已经围了不少人,一个个的脸上挂着不怕被殃及的吃瓜表情。
陆萍向身边的一个老头儿打听:“大爷,里面什么情况啊?”
大爷“啧啧”两声:“里边好像有三个抢劫的,跟电视里演的不太一样,没套丝袜,听说有一个拿了枪,挟持了几个人质,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,我刚来……”
陆萍听完大爷的话差点没哭出来,她掏出手机发语音,声音都是颤抖的:“出事了同学们,李红工作的银行被劫了,她现在可能在里面!”
话一说完,周围的人都看向她,纷纷劝她莫慌。
这家银行离陆萍的生活圈隔了两个区,平时她从不来这儿办业务,不过前段时间,这家银行推出一款限量理财产品,收益好安全性高,李红就在高中群吆喝了那么一嘴,正好陆萍想买理财,俩人就约了这个“黄道吉日”见面。
陆萍急得团团转,打听半天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。
等了许久,事发地忽然传出一阵骚动,陆萍听到几声怒吼“别动!把刀放下”,她一直悬着的那颗心,才算落了地,她猜警察已经破门而入了。
很快,她被吃瓜群众裹挟着往前涌,从缝隙中看到三个魁梧的男人被押上了车,在“死人了”的惊呼传开的同时,她看到一个男人被担架抬了出去。
那人穿着白衬衫和米色外套,已被鲜血染红大半,看着触目惊心,陆萍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。
当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,有日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,在升腾的血腥气中,死者袖口位置反射出一道扎眼的光芒。
陆萍的大脑因窒息变得空白,那具遗体就那么一寸一寸地离开她的视线,在车子关门的最后一秒,她疯了一般地冲过去,嘶吼着:“洪易!”
那是一声从撕碎的心脏中漏出来的呼唤。
就那么一个平常的上午,一家位置偏僻的银行,三个身背巨债走投无路的劫匪,一把仿真枪,两把匕首,拙劣的谋划,大获全胜的破局。
还有一个被绷断了弦儿的劫匪失手捅了颈动脉的人质。就是洪易,陆萍的老公。
02
距离事发已经过了三天,洪易的后事都办完了,陆萍仍被这桩天降横祸砸得心神游离。她终日攥着洪易那日戴的两枚袖扣,时而嘶嚎、时而沉默,如困兽一般。
家里一直没有消停过,双方父母,两边亲戚,相关部门和银行方代表,同事,朋友,邻居……
人一拨接着一拨来,留下相同的叹息、泪水、装钱的白信封和节哀顺变。
可陆萍节不了哀,顺不了如此巨变。那是她的男人啊,他死时穿的那身衣裳是她准备的,他戴的那对袖扣是她送的生日礼物,前一晚他们在一张床上温存过,早上在一张桌上吃了早餐,他们还约好周末一起回娘家。
平稳幸福的日子被这场意外插队,她再也找不回那些岁月静好了,浑浑噩噩过了一周,人越发消瘦。
那天傍晚,李红来了。
事发时她在现场,被那把仿真枪逼得抱头下蹲时果断摁了报警器。这几日,她因为受到惊吓一直在家休养,在群里看到同学们说陆萍状态很差时,决定来见她一面。
她俩是高中同学,原本关系没有多亲密,大家只是常在微信群里唠唠家常、晒晒照片,线下没来往过。这还是李红第一次来陆萍家。
共同经历了一场劫难,拉近了她们的距离,陆萍抱着李红,终于哭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悲痛。李红轻轻抚着她的后背,一直小声安慰,当听到陆萍嚎出“我真不想活了”之后,她神情变了,吞吞吐吐说了句:“陆萍,有件事,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告诉你……”
陆萍止住哭声,看着李红。
李红帮她擦净泪水和鼻涕,叹了口气,下了决心,“你老公那天不是一个人去的,他身边还有个女的,又白又瘦,还……还挺好看的。”
陆萍瞪着李红,说:“可能是公司同事吧,他助理也是女的。”
“绝对不是!一看就不是助理。你老公不认识我,但我在你朋友圈看到过他,我当时还想和他说我是你同学,然后就看见那个女的搂着他,黏黏糊糊的,我看着情势不对,就没吭声。后来办完了事,那女的就先走一步了……”
“我老公,去办什么业务啊?”
李红看着她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说:“那女的办开户,你老公给她转了一百万。”
李红又赶紧解释道:“陆萍我没有挑拨的意思,就是看你伤心不落忍。我和你才是同学,和你老公就是陌生人,咱俩关系更近,所以这事我必须得告诉你,你自己掂量。”
03
李红走后,陆萍再没哭过,只是心更疼了,躺在床上如同行尸走肉,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李红的话。
两天后,她打着晃儿站起来,告诉家里人,她饿了,想吃点东西。
一大家子总算舒了口气,知道陆萍这是缓过来了。
陆萍打起精神,着手收拾洪易留下的烂摊子。她先去通信公司打了洪易的通话记录,两人在一起这么些年,彼此无条件信任,各自都有事业,向来互不干涉,她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。然后,她就在那个长长的单子上,发现了一个呼叫率极高的号码。
不是她的,也不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。
陆萍拨了那个号码,能接通,但打了十几遍始终无人接听。她心如火炙,魔怔了一样继续打。
公婆的电话是在挂断间隙打进来的,让她回家一趟,吃顿饭。
陆萍赶到时,公婆准备了一大桌子菜,洪易的哥嫂也在。一家人面色悲怆,看到陆萍还特意扯出了笑容,招呼她赶紧坐下。婆婆和嫂子给她盛饭,给她夹菜,一直劝她多吃点。
婆婆说着说着就哭了:“萍萍,洪易不在了,以后你就给我当女儿吧,这还是你的家。”
陆萍看着面色如霜的老人许久,终于还是问出口:“洪易那天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去的,他给那女的转了一百万。妈,那银行离家那么远,他为什么要带个女人跑那儿去,你们知道吗?”
婆婆脸色变了,看了看围在桌前的其他人,说:“萍萍你别多想,肯定是生意上的往来,你最了解他为人,你可以去查查他的账,进进出出都是很正常的。你们是结发夫妻,你不能在洪易尸骨未寒的时候,就这么怀疑他!”
从洪家出来,陆萍在街上晃悠了小半天,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。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,事情没有婆婆讲的那么简单。
她抓着头发,上下滑动手机,脑子里过滤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,待看到通讯录里的老张时,果断拨了电话。
老张是洪易最好的朋友,能一起做好事,也能一起干坏事的那种。
最重要的是,她有老张的把柄,她能撬开他的嘴。
04
电话接通,老张说了好多安慰的话,似乎还哭了。
陆萍心里装着事,听不下去,打断了他:“老张,洪易生前和你关系最好,很多事他都和你说,也不和我说。”
老张小声问:“嫂子,你这话……这话是什么意思啊?”
“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。我有个同学在那家银行上班,她告诉我,洪易那天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去的,绝对不是同事。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?”
老张声音高了几分:“嫂子你都不知道,我怎么可能知道?我估计是客户。嫂子你不要多想,洪易多好的一人啊,我们圈子里的模范丈夫……”
“老张!”陆萍声音尖利,“你们圈子里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,你甭跟我打马虎眼!”
“哎哟,嫂子你什么意思啊?”
“我知道你在邻市有个小窝,上次咱们一起烧烤的时候,我加了你老婆微信,她还约我吃饭呢。”
老张低声骂了句cao,陆萍又给他加了把火:“洪易死了,但你的日子还得过!”
老张终于琢磨明白了,好哥们儿现在已经成了一抔灰,当下保住自己的美好生活才最重要,他便哭咧咧地坦白了:“嫂子,洪易以前有个初恋,前两年联系上了,就……一直没断过,我还给他掩护过几回。嫂子你可不能怪我,我……”
陆萍没再多听,够了。
她知道那个初恋,洪易和公婆都提过,最后没在一起是因为公婆不同意,那女的家庭背景太复杂,有个坐牢的爸,还有个下海的妈,据说公婆当年以死相逼不让她进门,洪易没抗住,最后两人才分手。
说真的,陆萍从来没把这女人当回事,她和洪易的感情一直特别好,公婆、哥嫂也对她好,自己又事业有成,简直妥妥的人生赢家,她犯不上、洪易也犯不上跟这样的往事过不去。
可事实是,洪易还真就过不去,而且演技了得,一面和她如胶似漆、夫妻情深;一面痴心不改,将白月光拥入怀。
最后连命都搭上了。
05
陆萍心乱如麻,不知该怎么消化这件烂事,更没想到那个一直无人接听的号码,主动给她打来了电话。
陆萍压着火气接听,那女人声音清冷,开门见山:“我是洪易的恋人,我刚发现自己怀孕了,你看怎么办?”
陆萍倒吸一口冷气,被这个消息砸得晕头转向,她想笑,又想哭,想吼想骂又没有力气,最后只回道:“你是洪易的恋人你就去问洪易啊!你问我?你是不是有病!”
那女人哭了,陆萍擎着电话听她哭,她哭了好久,口气软下来:“我们本来就打算这么一直过下去,我没想让他离婚,现在他死了,我怎么办?”
陆萍内心凄凉:“那我还得谢谢你,没吹枕边风,没让我成为弃妇!我也不知道你该怎么办,要不你殉情去吧。”
陆萍抖着手挂了电话,怒火烧得她双眼发干,一滴泪都没有。
次日早,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是公婆,两个老人面色惊慌,婆婆从外头冲进来,一把抓住陆萍的手,眼泪顺着皱纹横生的脸蜿蜒而下,她嗫嚅良久,终于说出口:“萍萍,妈对不起你,妈有件事瞒你了。”
陆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
公公在身后叹气。婆婆哭着说:“洪易走了,本来这事我不想再提了,可是那个小湾她怀孕了!”
陆萍淡淡地说:“我知道了,她昨天给我打电话了。”说完,她把手抽出来,没再看公婆一眼,钻进卫生间洗漱。
婆婆追上来:“萍萍,这可是洪易的遗腹子,他唯一的血脉,我们不能不要啊!妈……”
06
陆萍默默刷牙、洗脸,把脸埋在毛巾里又抬起,对着镜子挖出一大块眼霜,在乌青的眼圈上涂了一层又一层,收拾完毕,回头对上婆婆的眼睛:“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他和小湾的事,他朋友也知道,就我不知道。”
婆婆声音更弱了:“他和小湾当年差点就结婚了,是我们不同意才没结成。过了这么些年,他心里没放下,我们也是没办法,我们都劝过的。”
陆萍听了这话,脑子里想起的,是洪易为了备孕天天锻炼身体、吃维生素的样子,戴着小熊围裙站在灶台前为她煲汤的样子,和她一起选路线、做攻略计划出去旅行的样子。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巨浪打翻了她心里的船,她的心口翻搅着,泪珠滚了满脸。明明心里剧痛,可真相就像一个巨大的吸口,把她的愤怒、悲痛从骨缝里慢慢吸走了。
陆萍捧起清水,重新洗脸,说道:“那孩子你们想留的话,不用问我意见。我这几天就抓紧时间归拢洪易的财产,该怎么分就怎么分,一切遵照法律规定。”
说到这里,她深深吸了口气:“办完这些事咱们就是陌路人。以后洪易的墓,就让小湾带着孩子去扫,我不会再去,就当不认识他。”
陆萍通过老张帮忙把洪易的公司转手了,房子该卖的卖,该过户的过户。拖拖拉拉办了几个月,等到最后一步处理银行存款的时候,距离洪易去世已经有半年。
听说,洪易的爸妈把小湾接到了身边照顾;
听说,小湾经常挺着肚子在小区里转悠。
陆萍心如止水,这些消息从她耳边溜过,如微风拂过东青山的湖,只漾起浅浅的波纹,最终只剩无尽的寂寥与苍茫。
那日,她去银行给洪易销户,柜员审核她提交的材料,翻了两遍,说:“死亡证明提供一下。”
陆萍一边翻包一边小声嘟囔:“奇怪,我记得早上特意放在一起了呀,麻烦你等下哈……哎,找到了,夹在隔层里了,不好意思哈。”
她把那张压得皱皱的死亡证明,摁在银行窗口的大理石台面上,反复摩挲,想把它压得平整一些,“洪易”两个字便反反复复地被遮掩、暴露,她从指缝中看着、看着,恍若隔世。
那是洪易的死亡证明,也是她的“死亡证明”——自从知道洪易的感情从来没有哪一刻全部放在她身上过时,她挂着他的那颗心,就死了。